看着段干崇逃也似离开的背影,蒙仲倍感无语地摇摇头,回屋洗漱,继而前往前院的堂屋去见冯谖。
与段干崇一样,片刻后待冯谖见到他时,冯谖亦是拱手而拜,尊称蒙仲为郾城君,当然,冯谖的这句尊称,与段干崇跟蒙仲开玩笑时的语气大为不同,毕恭毕敬。
反而是蒙仲对此有些不适应。
他问冯谖道:“冯先生今日前来,不知有何指教?”
不得不说,蒙仲那一无既往的态度,让冯谖颇感惊讶,毕竟一般少年得志之人,大多骄傲自得,但蒙仲显然不是如此,他的态度依旧如往常那般,好似丝毫没有因为受封郾城君而发生什么改变。
见此,冯谖亦忍不住暗暗称赞:真不愧是身兼道名儒三家学术之长的圣贤弟子!
暗赞之余,冯谖拱手对蒙仲说道:“郾城君,在下今日前来,是奉薛公之命请郾城君到府上小聚,薛公有要事与郾城君相商。”
“要事?”蒙仲有些惊讶地看了几眼冯谖。
要知道,田文邀请他到府上小聚,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,此刻蒙仲真想走到屋外去看看,看看今日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。
或者有人会说,说不定田文是因为蒙仲被封为郾城君,因此改变了对待蒙仲的态度。
然而这种论断,它可能适用于其他人,但绝对不会出现在田文身上,毕竟田文的性格太高傲了,别说蒙仲如今在魏国的地位还未超过田文,就算有朝一日超过了田文,田文也绝不会主动示好。
相比较田文主动示好,蒙仲其实更倾向另外一种猜测,比如田文叫冯谖将其骗到府上,一剑杀了。
想到这里,蒙仲表情古怪地问冯谖道:“薛公请我过府小聚,这还正是头一回……冯先生,看在在下以往对先生有多尊敬的份上,麻烦先生跟我透个底,薛公不会是准备把我骗到府上一剑杀了吧?”
听到这话,冯谖又好气又好笑。
他无奈地说道:“郾城君把薛公看做什么人?您……哎,这么说吧,薛公邀请郾城君,只是为了出使赵国之事。”
“出使赵国?”可能是宿醉的关系,蒙仲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。
冯谖点点头,暗示道:“薛公与赵国的奉阳君李兑多有交情,而郾城君,您与赵王交情不浅……在下这么说,您明白了吧?”
此时蒙仲也反应过来了。
拉拢赵国嘛,昨日他与义兄惠盎觐见魏王遫时,惠盎就提出了“联赵”的策略,是故田文才准备亲自出使赵国,还准备拉上他蒙仲这个曾经与赵王何关系不浅的人,以便将赵国拉拢到他魏国这边。
只是……
自己与赵王何的关系当真不浅么?
说实话,蒙仲对此并没有多少把握。
虽说他前一阵子也曾想过找个时机前往赵国,说服赵王何断绝与齐国的邦交,转而与魏韩宋三国联合,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时机会来得这么快。
既然是为了出使赵国的事,蒙仲当然也不介意去一趟田文的府上,听田文亲口叙说此事。
其实蒙仲并不是不明白田文请他过府的原因:田文无非就是想显示一下主导权,想要蒙仲知道,即使蒙仲被魏王遫拜为郾城君,他田文在魏国的地位仍在他蒙仲之上。
当然,蒙仲也可以像段干崇所说的那样,不甩田文脸色,以他如今越来越受到魏王遫器重的地位来说,田文纵使气愤也奈何不了他。
但是没必要,毕竟田文是一个很偏激的人,为了意气之争再次得罪田文,破坏了二人之间眼下还算相对缓和的关系,不值当的。
考虑到这一点,蒙仲带上几个近卫,故作不知地跟着冯谖前往田文的府邸。
待来到田文的府前时,冯谖好似想了什么,拱手对蒙仲说道:“其实昨晚,薛公就准备了好酒好菜欲宴请郾城君,然而待在下前往城内驿馆邀请郾城君时,郾城君却被段干氏请到了府上……您知道薛公的性格,薛公对此有些不快,待会见到薛公时,若薛公有何得罪之处,还请郾城君多多见谅。”
说着,他还对蒙仲拱手行了一记大礼。
蒙仲连忙伸手将冯谖扶住,旋即,他看着冯谖,忽然笑着说道:“想来跟在薛公身边,冯先生也难免受到一些委屈,难为冯先生了……”
冯谖愣了愣,旋即摇摇头说道:“受人之禄、忠人之事,何言难为二字?更何况薛公对待身边人素来豪爽,我辈皆心甘情愿,只是有些时候,薛公不肯听我等忠言,哎……呵,在下失态了。”
蒙仲微微一笑。
他从来都是客观地看待田文,因此对冯谖的话倒也并没有什么抵触,跟着冯谖便迈步进了府内。
跟着冯谖,片刻后蒙仲便来到了田文的书房。
此时在田文书房外站着两人,皆做剑客打扮,其中有一人蒙仲认识,正是田文的门客夏侯章。
只见冯谖朝夏侯章拱了拱手,说道:“郾城君来了,请通禀薛公。”
夏侯章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几眼蒙仲,显然也很惊讶于当年赵主父身边的近卫,如今却已在魏国坐到了封君的位置,距离位极人臣的封侯之爵只有一步之遥。
但想到蒙仲当初还未得志的时候,就曾在赵国杀死了他们数百名侠客,夏侯章对蒙仲也没有什么好感,点点头也未与蒙仲见礼,径直走入了书房。
片刻后,夏侯章去而复返,抱拳说道:“薛公有请。”
见此,在冯谖的邀请下,蒙仲吩咐几名近卫在屋外等候,迈步走入了书房。
此时在书房内,薛公田文正装模作样地看书。
为何说是装模作样呢,只因为他虽然面朝手中的书侧,但时不时地用余光瞥向进入的蒙仲,恰好被蒙仲看到。
蒙仲当然不会不识趣地拆穿田文,想来他也明白田文此刻心中的尴尬与愤慨——其中的尴尬,其实蒙仲亦是感同身受。
“薛公。”蒙仲拱手拜了一记。
听到这话,田文这才放下手中的竹册,旋即脸上闪过几丝得意之色。
得意什么,无非是得意蒙仲率先向他行礼呗。
可惜他的这份得意亦维持不了多久,这不,只见在看着蒙仲脸上闪过几丝青白之色,在足足几番挣扎后,最终仍站起身来,亦朝着蒙仲拱手拜道:“郾城君……”
仅仅只是三个字,却仿佛用尽了田文所有的力气,尤其是他那勉强挤出几分客套式笑容的模样,看得蒙仲与冯谖都忍不住想笑。
不得不说,以田文倨傲的性格能向蒙仲行礼,着实是委屈这位齐国的贵公子了。
或许有人会觉得,既然田文如此不情愿,为何还要向蒙仲行礼,原因就在于礼数。
礼数,在当代是非常重要的一环,想当年孔子就曾因为不懂礼数而遭人嘲笑,羞地孔子跑到周国向老子问礼,在学习周礼的同时,开创了儒家思想——所以说儒家思想是周礼的继承与延续,这并没有什么问题。
而眼下,田文可以不回礼,但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,对于田文的名声是一个极大的打击,这对于爱惜自己名声的田文来说,跟杀了他差不多。
正因为这样,哪怕田文心中再不情愿,也只能老老实实向蒙仲回礼,这也正是昨日惠盎对蒙仲笑称,日后田文很难再针对他的其中一个原因。
不过话说回来,除了必须向蒙仲回礼有些不快以外,见蒙仲在得到自己召唤后主动前来拜会,田文还是感觉很畅快,心情不错的他,后续也没有嘲讽或者针对蒙仲,而是直接说出了邀请蒙仲前来的目的。
跟冯谖说得一样,就是为了出使赵国这件事。
他对蒙仲说道:“世人都低估了赵王何,就连我原本也以为赵何会趁此次夺回权势,罢免李兑,可没想到,他却坚定支持李兑继续担任赵国国相,此举使赵何在赵国名声大振,被赵人称为贤君。在我看来,赵何与李兑肯定是私底下做了什么约定,否则,李兑此前在我魏秦两国的胁迫下,不至于那般底气十足。……考虑到这一点,我向大王推荐你担任我的副使,随我一同出使赵国。到时候,我来说服李兑,你去说服赵何,只要你我能说服这两人,赵国就会倒向我魏国。……有什么疑问么?”
听到这番话,蒙仲心下亦是暗暗点头。
不得不说,田文这个人虽然心胸狭隘、恩仇必报,但眼界着实不俗,一眼就看出奉阳君李兑这次肯定向赵王何有所妥协,所以才有底气抗拒秦魏两国逼他自罢赵相的胁迫,就能力而言,着实不亚于肥义、惠盎等几位蒙仲心中的贤相。
『可惜胸襟太狭隘……』
暗暗唏嘘一番,蒙仲摇头说道:“并无疑问。”
“很好!”
田文点点头说道:“既然如此,事不宜迟,今日午后,你便随我启程前往赵国……因何这般急促,途中我再与你细说。”
“好。”
蒙仲点了点头。
片刻后,蒙仲走出田文的府邸,看着颇为晴朗的天空,心情着实有些惆怅。
时隔数年,他终于将再一次踏足赵国,踏足那个曾经让他留下诸般遗憾的国家。